“陈娟(化名)很反感我上告,当面说我这样做会害她没了工作。”广州的王桂芬(化名)说。王桂芬早就想到去建设银行缴纳诉讼费会有困难,但她还是去了。
上海清科发布的公告
承诺书
据一名投资人透露,他们这样自发组成的团队其实还有几个,有一个17人的团队找银行比较早,连续讨要说法,拿回了所有的投资本金。“还有一个投了1000万的,在银行睡了一个月,最后也把钱拿回来了。”
陈娟愿意帮王桂芬,是因为她始终认为自己也是受害者。她向王桂芬解释,那么多人买了这款产品,她一个小小的客户经理怎么可能顶得住。
2014年,经当时是建设银行广州市五羊新城支行客户经理的陈娟极力推荐,在没有做风险承受测试的情况下,王桂芬一次性购买了数额达到100万元的“理财产品”。但就是这款收益率为10.5%的“投资基金”,变成了她这一年半来的噩梦。
如今,这个包括王桂芬在内的小团队,所有人都拿回了25%的本金,但利息却不是合同上的10.5%。“建设银行越秀支行说利息只按3.25%计算”,王桂芬说。建设银行官网显示,其两年期整存整取年利息为2.25%。
中国社科院金融研究所法与金融研究室副主任尹振涛表示,无论是哪种金融产品都有投资者适当性的要求,消费者在银行买理财产品的时候,要签署风险承受能力的测试。如果银行没有按照这种规定执行,就需要承担责任。
早在2005年,银监会便下发了《商业银行个人理财业务风险管理指引》的通知,明确要求对客户进行必要的分层,明确每类个人理财顾问服务适宜的客户群体,防止由于错误销售损害客户利益。
根据广东银监局的核查反馈,清科凯盛基金不属于建总行批准代销的第三方理财产品。此外,核查反馈还显示,销售清科凯盛基金的建设银行网点还有高教大厦支行、德政路支行等。
一位股份制银行高管向澎湃新闻表示,销售非本行产品一般涉嫌私售,私售是理财经理自己联系银行以外的财富公司、地下钱庄等,打着银行理财产品的旗号,名义上让客户买银行理财产品,实际上将客户的资金划到财富公司、地下钱庄等。
如果资金链断裂,导致客户资金无法收回,而客户认为是在银行场所银行的工作人员推荐的,会要求银行承担资金赔偿责任。一旦发现,银行内部肯定会处理,监管部门也会责令银行严查。
100万元,可以说是王桂芬一辈子的积蓄了。“不管幕后是什么原因、什么产品,如果银行知道的,银行负主要责任,如果银行不知道,是行长或者员工偷偷干的,银行也要先承担责任,再追究个人责任。”尹振涛表示。
清科凯盛产品说明书
这款名为“清科凯盛·广州专业市场投资基金”的理财产品,实质上是一款固定收益类私募基金产品,期限18个月,专用于广州君麟实业发展有限公司(君麟公司)下属的广州盛贤四大专业市场偿还银行贷款及升级改造。
产品募集说明书显示,还款来源中的抵押物处置一项中,包括盛贤四大专业市场累计26845.16平方米的物业抵押,经深圳市世联土地房地产评估有限公司评估总价值为26.44亿元。这款产品首期规模5亿元,最后实际募集资金为1.955亿元。
不过,上海朝华律师事务所合伙人、副主任律师徐培龙告诉澎湃新闻,如果作为一款私募基金,其管理机构必须在中基协登记,然后才能发私募基金产品,且募集完毕后必须进行备案。
这个诉讼团体的代理律师向澎湃新闻指出,清科凯盛原来是有私募基金管理人资质的,后来被吊销了。这只基金也没有备案,所以是违规的。此外,这只基金在建设银行销售时候是通过客户经理销售,但并没有经过建总行备案,因而这不是一个合法的理财产品。
近些年来,商业银行不断扩张理财业务,部分银行员工非法吸收存款、私售理财产品、非法集资等案件频频被曝出。不少以老年人为主的投资人深陷危险游戏之中,不仅没等来可观的理财收益,还陷入了一场场令人窒息的梦魇。
直到今年8月23日,银监会发布《银行业金融机构销售专区录音录像管理暂行规定》,首次对销售专区录音、录像管理(“双录”)作出比较系统性的规范,进一步规范了销售市场秩序和银行业金融机构自有理财产品及代销产品销售行为。
事实上,对王桂芬们来说,他们不知道什么是“双录”,也不会区分自有理财产品和代销产品,更不会想到一切在银行里发生的事情却是一场戏。人与人之间的交情,对于国有大行的信任,让他们拿出所有的积蓄来填补某些别有用心者早已挖好的洞。
“这个项目既保险,又有那么高的收益,我还谢谢他们给我推荐”王桂芬是建行VlP客户,建设银行五羊新城支行的工作人员一般都认识她。陈娟在微信中向王桂芬推销所谓“建行的项目”。
2014年8月,与王桂芬认识但打交道不算多的陈娟找到了王桂芬,甚至找到了她家里,反复推销这款所谓“建行兜底”的理财产品。陈娟所在的建设银行五羊新城支行就在王桂芬家楼下,王桂芬过去不时在这家银行网点买理财产品。
陈娟曾在微信里告诉王桂芬,这是建行的项目,年化收益10.5%。在王桂芬看来,相比以往买过的国债,这款产品的收益要高出好几个百分点。王桂芬自称非常信任建设银行,因为退休前单位里就设有一家建设银行网点,她的工资、分红都是打到建行卡里,从来没有变过。她唯一的一张理财卡也是在建设银行办的。
赵李涓(化名)在一笔100万元理财产品即将到期时,也收到了建设银行中山二路支行客户经理黄丽(化名)的产品推介信息,“针对VIP客户、期限一年半、年化收益为10.5%”。不同的是,赵李涓被告知起购金额为50万元,而刘桂兰则被告知最低100万元起购。“要是100万元我是绝对不会买的。”赵李涓说。
因为工作原因,赵李涓与建设银行中山二路支行接触得很早。在所有投资人中,1972年出生的赵李涓算是比较年轻的。她一开始对这款产品是怀疑的,不是因为10.5%的收益,而是不看好这款产品的资金用途,即用于旧货市场的升级改造。赵李涓觉得这个市场当时在网上已经做得不错了。
她知道银行的一些信托产品收益率达到了7%,10.5%的收益也并不是特别的高。不过,黄丽一直向赵李涓强调,“建设银行监管”“建设银行合作”“会保底的”。2014年8月,赵李涓和黄丽已经认识五六年了。
李荣枝(化名)和欧路(化名)都是年过80的老人,两人几十年来习惯了把钱存在建设银行里,平时也会听从自己熟悉的客户经理的建议,买一些理财产品。他们并不相识,但都很信任银行的客户经理,这些平时一口一句“李姨”“欧伯”的年轻人经常会帮助他们。
王桂芬说,这个项目既保险,又有那么高的收益,我还谢谢他们给我推荐。“我知道钱的来龙去脉,我甘心情愿划去的”王桂芬在陈娟和另一名叫温卓(化名)的工作人员陪同下把100万元转到了指定账户。
陈娟多次催促王桂芬,“再晚就买不上了”。电话、微信、上门等招数轮番上阵后,王桂芬想通了,反正手头的100万元也不急着用,自己虽然有心脏病,但当时身体还算好,就同意买了。
陈娟和温卓开车带王桂芬去吃了早茶。奇怪的是,陈娟并没有让王桂芬在自己工作的五羊新城支行转账,而是去了4公里外的建设银行广州尚东美御支行。为了打消王桂芬的疑虑,陈娟解释称,钱从五羊新城支行划出来他们会不高兴的。
面对一名男性柜员询问时,王桂芬平静地背出了那一套已事先背好的回答,“我知道钱的来龙去脉,我甘心情愿划去的”。她还别过头看看坐在后面的陈、温二人,二人做了个OK的手势叫她不用怕。
在此之前,陈、温二人已预先教好王桂芬怎么回答,因为转账100万元肯定会被银行工作人员盘问。一位女性老太太、转账100万元,一切显得那么平静,尚东美御支行一位女性工作人员还是冲了出来,到王桂芬面前再次询问了她一遍,依然得到了相同的回答。
王桂芬后来才知道,温卓当时其实已经跳槽到上海清科,职位是高级理财师。赵李涓转账的过程更为平静与“正常”。就像之前买理财产品一样,她并没有过多在意,在建设银行中山二路支行柜台转完账,拿着转账凭条就走了。按以往的经验,客户经理会在之后把产品说明书给她,还一并签合同。
“这个产品我们支行很重视,一定是没有问题的,我们会兜底,我们会负责、会监管的,没有问题的,你就当帮我完成任务了。”赵李涓回忆起当初黄丽找她时说的话。
出于多年的信任,赵李涓通过黄丽买建设银行理财产品时,一般只管转账和签字,也不会去看产品说明书和合同。王桂芬在转账前也未见过产品说明书,甚至不清楚这款产品到底是做什么的。
“我哪里有钱给你,要命就有”
王桂芬买的产品在2016年3月2日到期。如果不是亲戚的警觉,她不会意识到这款即将到期的产品会有什么问题。2016春节前,王桂芬做会计的外甥女看到了产品说明书和合同,觉得有些不对劲,“说明书和合同上面的表述跟建设银行没多大的关联啊”。
王桂芬慌了,便找了陈娟和温卓。陈娟依然坚持说没有事的,而温卓则表示自己已经离开了上海清科,让她去找建行。
不同于王桂芬,相对年轻而又比较有经验的赵李涓在购买时已经知道了有上海清科这样一家管理公司,但她并不知道最后的签约方竟然是上海清科。不过,所有手续都是在建设银行办的,经办人都穿着建行的制服,赵李涓自然也没有多想。她觉得这个手续是很正常的,何况当时也没有什么“双录”的说法。
上海清科向投资人发布的公告。
一则上海清科在2016年7月份发给投资人的公告显示,4家投资合伙企业所募集的1.955亿元中,有7000万元用于归还建设银行贷款、4000万元支付融资利息,剩余的8550万元则用于旧货市场的升级改造。
此外,一份落款时间为2016年11月30日的广东省中院执行裁定书披露了君麟公司与建设银行东山支行(现已合并为越秀支行)之间的债务关系:截至2012年12月11日,君麟公司欠建设银行东山支行借款本金4.78亿元以及利息、复利4680万元及相关费用。
因而建设银行申请将君麟公司的抵押物折价或拍卖、变卖所得价款优先受偿。不过,由于君麟公司在执行期内先后还款7600万元,广东省中院解除了部分抵押物(67套房产及21间商铺)的查封。此外,建设银行与君麟公司协商和解,同意暂不处置君麟公司的财产。
换而言之,在这款产品诞生之前,君麟公司与建设银行间存有债务纠纷。李荣枝的女儿认为这只基金就是因债务纠纷而设立的,“建行当时可能就是为了搞定不良贷款,狗急跳墙把VIP客户拉进来填坑吧。”
中国社科院金融研究所法与金融研究室副主任尹振涛认为,具体不好说,但是建行通过这只基金尽快回收贷款的可能性还是存在的。
君麟公司承诺的还款日期一拖再拖,从最初承诺的2016年底还清,拖到了2017年3月底。多次求助银行无果,2017年春节后,赵李涓等十多名投资人就组成了一个小团队,集体去建设银行广东省分行讨要说法。
而此时未加入团队的王桂芬,则找了个会开车的亲戚,带上陈娟一起去君麟公司。君麟公司的办公室已经搬到了地下车库,一个叫李海洋(化名)的经理对王桂芬说,保证有钱还你。
王桂芬有心脏病,跑不动,有时候就给李海洋打电话,问什么时候能还钱。电话那头烦了,一开始说的是有钱了就还,后来就变成了“现在那些人没有钱拨下来,我哪里有钱给你,要命就有”。
李荣枝的女儿说,省行资产保全部的人给我们讲,实际上君麟现在是有资产的,但是他们的这些资产有一部分是放到建行抵押的,要不然它能贷了他们那么多钱出去?李荣枝80多岁了,现在都是女儿在帮她追讨这件事。
“我98%知道他不会给钱,但我还是愿意等”3月底、7月底、10月底。
等了再等,拖了又拖。2017年3月底,依然没有还钱的君麟公司给投资人开出了承诺函。承诺函上写道:公司会努力筹措资金,争取在2017年7月31日前支付余下的75%的投资本金,或是协助投资者找到第三方来收购其剩余的75%的投资本金。
君麟公司开出的承诺函
一个星期后,赵李涓依然觉得承诺函的表述有问题,再去找了君麟公司。这一次,君麟公司说的很简洁:公司会继续努力筹措资金,在2017年7月31日前支付余下的75%的投资本金。
建行越秀支行回复函
建设银行越秀支行的一位高管每次都会接待赵李涓等人。在一封落款时间为2017年6月13日的回复函中,建设银行越秀支行承诺,项目方(君麟公司)已答复在2017年2月28日前,已安排资金兑付投资人本金的25%。
剩余部分,项目方仍在继续努力,于2017年7月底前兑付。到了31日这天,赵李涓等13个人约好去越秀支行要钱。赵李涓说,君麟的人就不是还钱的态度,后来就走了,建行的人也不理我们。
双方争执不休下,越秀支行的工作人员只好把君麟公司的人叫回来,但这些人回来坐了一会又走了,这次留下了一句“10月31日前肯定还”。
王桂芬拿出自己的一个小本子,上面记着她与李海洋的对话。李海洋说:“31号保证会还,别人都不还,首先还你。”“我98%知道他不会给钱,但我还是愿意等。”王桂芬说。
赵李涓收拾着包,“我们觉得10月31号可能性也太小了,觉得渺茫了,还是怪自己太善良。”像王桂芬、赵李涓等偏保守的投资者,往往倾向于购买银行销售的理财产品,认为银行理财产品收益稳健,反正银行“保收益”,最终都是“刚性兑付”。
实际上,刚性兑付的背后依然存在不少风险,比如王桂芬等人这次遇到的恰恰是银行工作人员销售的第三方理财产品,当产品无法如期兑付,如何追回钱款也就成为了这些人的梦魇。
近年来,诸如银行员工私售非本行理财产品、假理财、萝卜章等理财风险频发,无一不指向银行内控制度的漏洞。
不过,在拷问银行的同时,投资者也应提高警惕,“银行保底”“在银行购买”等刚性兑付思维往往滋生出了更多的侥幸心理。随着理财市场化的逐步推进,打破刚性兑付、回归理财本源是大势所趋。
2017年7月,央行发布《2017年中国金融稳定报告》,重提有序打破刚性兑付,要求资产管理业务回归“受人之托、代人理财”的本源,投资产生的收益和风险均应由投资者享有和承担,委托人只收取相应的管理费用。
央行副行长殷勇也在中国财富管理50人论坛2017年北京年会上表示,“刚性兑付”并不能消除预期收益的不确定性,它只是问题的转移,而且“刚性兑付”还会助长人们的不理性行为。“刚性兑付问题应该是我们面临的一个重要课题。
要让市场机制发挥主导作用,要让价格波动去提示我们的投资者和消费者投资有风险。”
对于这些压根不清楚产品信息就买理财的老年人,打破刚性兑付是否有点残忍?上海市华荣律师事务所合伙人许峰律师告诉澎湃新闻,没有血淋淋,就不会有成熟的投资人。
“就现在而言,打破刚兑依旧难在没有决心,不敢面对市场。”截至10月31日,王桂芬们仍未拿到君麟公司承诺兑付的剩余款项。目前,法院已经受理了王桂芬、赵李涓等人的起诉,整理出的证据材料有三四大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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